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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鮑藝敏

上世紀七十年代末，我即將高中畢業(yè)，學校組織一場橫渡龍山島的游泳比賽，讓大家自由報名。我正猶疑之間，聽同學說龍山島上有一座石峽書院，很有些神秘。于是，我毫不猶豫地報名參賽，不想賽程過半，體力不支，只好中途放棄，被人拉上小船，然后換乘客船返程。我有點沮喪，望著漸行漸遠的龍山島，顧自發(fā)呆，因錯過了與石峽書院的相遇，內(nèi)心充滿遺憾。

多年之后才明白，石峽書院早已淪為水鄉(xiāng)澤國，哪怕當年我堅持游到終點，也是無緣與之相見的。

對淳安人而言，石峽書院文化學上的意義，遠超建筑學上的意義，其文化學上的意義更深遠、更恒久、更廣闊、更有象征性。曾看過縣內(nèi)幾位老先生寫的回憶文章，言詞中的尊崇與自豪撲面可感。有人做過統(tǒng)計，說石峽書院自創(chuàng)辦以來，曾走出七十多位進士，其中還有狀元、榜眼、探花。

（一）

淳安歷史上共有三位狀元，而南宋時期占了兩位，他們分別是遂安瀛山書院的詹骙、淳安石峽書院的方逢辰。這不是偶然現(xiàn)象，證明書院文化教育成就斐然。書院性質雖屬私學，卻為古代中國官場培養(yǎng)、輸送了一大批棟梁之才。書院看似管理松散，卻有明確的學規(guī)，課程安排有序，松緊適度,與官學相比其教學生態(tài)更具活力、更有彈性、更加靈活，學術氛圍也更獨立、更自由。書院的“山長”具有絕對的權威。

石峽書院的初創(chuàng)年代，歷來存有不同說法。有人說書院始建于淳熙元年（1174），按此推算，當屬方逢辰祖父方謙所創(chuàng)辦?？上?，淳熙元年之說，沒有詳實史料作支撐，有的只是關于方逢辰與黃蛻、何夢桂三人從小求學就讀于石峽書院的片言只語，據(jù)此得出的推論。

近讀余利歸先生《“石峽書院”創(chuàng)建時間考》，文中提及元代文及翁所撰《故侍讀尚書方公墓志銘》，內(nèi)云：

（咸淳）五年己巳（1269），郊禮成，（方逢辰）列爵開國男，食邑三百戶，除權兵部侍郎同修國史實錄院修撰兼侍讀。上日御經(jīng)筵，虛心問道。公每事啟沃，所以格君心者多矣。上眷隆渥，問公讀書聚徒之所，奎畫昭回，賜名“石峽書院”。贊書曰：近進士一科文章盛而古意衰，卿以儒碩創(chuàng)家塾，以程朱之學淑其徒，朕甚嘉之。七年辛未，典貢舉竣事，除吏部侍郎。丁母令人憂，去國，哀毀至。服闋，除左侍郎，辭不就。賈相國十六年，而公屏居十余年。德祐初元，除公荊湖四川宣撫司參謀官，以父命辭，遂專侍湯劑，絕意仕途。尋除權戶部尚書，改禮部尚書，皆不拜。是年夏丁父憂，公力疾負土營葬，惟恐不及。未幾鄉(xiāng)寇不靖，焚蕩官舍民居。公居室雖毀而書塾巋然劫火之外。避地來歸，命子梁等灑掃文廟，修葺書院廊宇齋序，日與生徒講明修已治人之道，若將終身焉。

余利歸先生據(jù)此認為：“從墓志銘來看，石峽書院，原本為方逢辰所創(chuàng)家塾，是其讀書聚徒之所。至南宋度宗咸淳五年（1269），始賜‘石峽書院’額。七年，方逢辰丁母憂去國，即回家鄉(xiāng)，修葺書院，日與生徒講明修己治人之道?！?/p>

單憑這段墓志銘所述，就推斷石峽書院為方逢辰始創(chuàng)，也難以令人信服。況且，三先生（方逢辰、黃蛻、何夢桂）年齡相差不大，肄業(yè)于石峽書院的記載由來已久，絕不是空穴來風。此外，方逢辰中狀元后，曾給當時的淳安縣令寫過一篇《辭建狀元樓》，內(nèi)有“某自束發(fā)讀父書，便以致君澤民自任?！保ê笪倪€將提及）。古代男子束發(fā)成髻是在十五歲至二十歲之間，“讀父書”不能理解為讀父親寫的書，而應該是在父親的教導下讀書，或者說是在父親開設的書館（屋）里讀書。據(jù)此推斷，石峽書院的前身便是方逢辰父親方镕創(chuàng)辦的書館，它屬于方氏的家塾，而且實實在在都與方逢辰有關，所有鏈接也均指向方逢辰。

方逢辰（1221—1291），原名夢魁，逢辰二字是理宗皇帝欽點狀元后賜的，于是他便以“君錫”為字。南宋淳祐七年（1247），黃蛻廷試第二名，俗稱榜眼；方逢辰跑去祝賀，留詩戲言道：“狀元留后舉，榜眼探先鋒?！币馑颊f你這榜眼先去探探路，狀元還是留待給我吧。雖然沒有挑明了說，黃蛻還是聽出了弦外之音，這才是方逢辰的性格。他打趣著回道：“欲將狀元留地位，先將榜眼破天荒。”黃蛻心想書院自創(chuàng)辦以來，從未有進入一甲序列的考生，那就讓我來破了這天荒，才好把狀元位置留出給你啊。

托黃蛻吉言，三年后（1250）方逢辰果然考中狀元，恰好三十歲。這一年，嚴州知府趙汝歷在府衙正街為方逢辰建造“狀元坊”，牌坊背面題“甲第魁首”四字，榮耀尊顯。事隔十五年（1265）后，何夢桂又中一甲第三名探花。一時間，石峽書院名聲大噪。

方逢辰初入官場只補了一個無關緊要的“承事郎”，屬正八品，后遷僉書平江軍節(jié)度判官廳公事。平江軍在今天的蘇州，相當于市政府秘書長一類的職務。寶祐元年（1253），召為秘書省正字，三年，方逢辰上疏理宗，指斥宦官與奸佞擅弄威福，言辭偏于激烈，理宗大為不悅，方逢辰只得告病求去。次年，程元鳳升任右丞相兼樞密使，他極力推薦方逢辰，遭到朝中大臣反對，理由是說他“交游學舍”。

“交游學舍”竟然成了一項罪名，這里的“學舍”應指書院一類的場所，方逢辰接受各地書院的邀請，去講學授徒，傳播理學思想，這是官方禁止不被允許的。方逢辰本人十分重視教育，他曾說過：“今天下人心陷溺甚矣，急起而救之，責在學校?！保ā度挝摹罚┧沁@么說的，也是這么做的，愿意到各“學舍”去講學。

開慶元年（1259），方逢辰召為著作郎，次年是景定元年，兼權尚書左郎官，不久又因上書言事，得罪權相賈似道而罷官。方逢辰索性應聘婺州學堂，開壇授徒，盛況空前，從游者達數(shù)百人之多。景定二年（1261），朝廷意欲任命他為婺州知府，還未上任就罷；再出任嘉興知府，屁股還沒坐熱，又到瑞州（今江西高安）任知府，不等屆滿又被罷官。景定總共不到五年，方逢辰在此期間起起伏伏折騰了三回。

據(jù)方逢辰年譜記載，這期間，他曾前往東陽蔣沐的“橫城義塾”，參與修訂《義塾綱紀》。元黃溍《文獻集》之《懷遠亭記》曰：橫城義塾迎致故禮部尚書方公為之師。公時自著庭歸臥蛟峰下，欣然為之出。其立教先德行而后文藝，凡所揭示一本于先儒，月書季考，具有程序，擔簦負笈者不遠數(shù)百里而來。居無何，聞廷議欲畀以婺之郡符(郡太守)。東陽婺屬邑也,公遂撤皋比(講席)而去。

方逢辰一有閑暇不是講學就是修訂教規(guī)，他似乎更適合從事教育事業(yè)，而不是在官場疲于奔波。

據(jù)方逢辰自己所言，他在橫城義塾的活動，首先“與塾主相與訂正所以為之條目，一旬之中，以九日讀書講明義理，而以一日為科舉業(yè)，條畫具行之。越月，塾主請載之冊，曰：又當創(chuàng)新塾而恪守之”。清代《浙江通志》卷一八九引《金華先民傳》云：“其教法一遵白鹿洞遺規(guī)，月書季考，礱石題名，二十名以前給贈幣帛書籍，其余分贈有差”。方逢辰在橫城義塾所施行之“教法”，即其與義塾主蔣沐“相與訂正所以為教之條目”，名《義塾綱紀》。

方逢辰參與修訂的《義塾綱紀》，實為橫城義塾之學規(guī)，參考了朱熹的《白鹿洞書院揭示》，明確以“義理之學、修養(yǎng)之道”為教育宗旨，主張恢復古昔圣賢教人為學之意，提出“修身”“處事”“接物”之要，作為學生實際生活必須遵守的規(guī)約和思想教育的準繩。

（二）

《白鹿洞書院揭示》盡管得到官方的認可，宋理宗時頒行于太學與州縣官學，成為官定的正式學規(guī)，民間書院義塾也普遍采納。但《白鹿洞書院揭示》是作為學生道德行為的規(guī)范、原則，而缺少相關學業(yè)、課程的具體規(guī)定。《義塾綱紀》恰好補上了這塊短板，詳盡地規(guī)定了橫城義塾的教學、作息內(nèi)容以及獎懲措施，主要有以下內(nèi)容：

義塾教職員工及其職責：宋代書院一般設“山長一員,教養(yǎng)之事皆隸焉”。山長以下設堂長、講書、司錄、學錄等。民間書院因其規(guī)模小，山長、教師、執(zhí)事一人兼任也屬正常。但橫城義塾規(guī)模較大，教職員的設置大體仿照州縣官學，人數(shù)較多，分工甚細：學長一人，掌贊公堂教導之事，以身規(guī)矩之。學諭二人，掌教諭之事。直學一人，掌書塾一切事務。司糾兼掌儀一人，掌學規(guī)及每日謁祠會揖、月朔會拜、春秋釋菜之禮。司賓一人，掌賓客迎送交際之事。司計一人，掌一月金谷出入之數(shù)。司日一人，掌公堂一日事務及諸齋坐齋、請假員數(shù)。司膳二人，掌一日公廚之事。齋長，每齋一人，擇齋生中齒長者為之，掌規(guī)矩一齋之事。

學生的入學資格及其待遇：橫城義塾接受四方學子入學，“凡入塾者，不限其來，始入為陪供生，考其德業(yè)而升行供生”。這里說的“陪供生”，是指學生需自備錢米；學生經(jīng)德業(yè)考核合格，才有資格升為“行供生”，即由義塾日供錢米，免費食宿。這是一個創(chuàng)舉，辦學靈活有彈性，而且將學生德（品德）業(yè)（成績）與食宿津貼掛鉤，以此激勵每個學生的學習積極性。

講授、修學規(guī)定：“望日點請職事一人講書。”義塾每月中旬舉行一次會講。諸生各執(zhí)經(jīng)以聽，有疑者問，有見者說。午后供小課，史評論說策略間之，或間以賦前二韻。晚間聞鼓再升堂，長、諭簽請三人以隔日所看史，諸生應答、書簿如早間故事。

考試規(guī)定：義塾效仿太學及州縣官學“月書季考”之法，規(guī)定每旬之三日舉行“課試，上、中旬本經(jīng)，下旬論、策間之；每試十人取拔三人?！笨荚嚪帧疤迷嚒薄皵M試”兩種，也接受義塾之外的人來參加考試，“在外士友就試者聽，若試中后行食并要坐齋?！庇跀M試后還“礱石題名，二十名以前給贈幣帛書籍，其余分贈有差?！币詾閷W業(yè)優(yōu)異者的獎勵。

學生行為規(guī)范及其獎罰：從對學生的道德行為規(guī)范要求上，與州縣官學偏重于禁止懲罰之學規(guī)稍異，橫城義塾較為講究勸誘引導，僅規(guī)定“人定時堂上擊鼓，諸齋方許就寢，未鼓前撞點，有先寢者議罰”“諸生犯規(guī)矩者，司糾彈之議罰”等數(shù)條。

義塾經(jīng)費管理、使用規(guī)定：書院為可持續(xù)性發(fā)展，蔣沐于“割田租一萬以隸焉”之外，對義塾的經(jīng)費管理、使用也有詳細的規(guī)定。橫城義塾的經(jīng)費支出除建置、維修書院費用以及老師薪金之外，還承擔著“行供生”的食宿費用和義塾雜項開支等。

方逢辰在《義塾記》中，稱譽其“教育有節(jié)”，“若夫起居出入有度，登降揖遜有數(shù)，周旋游息有矩，條目纖細備具?！逼渲性S多內(nèi)容是官學所不具備的?？梢哉f《義塾綱紀》的修訂，直接影響了此后石峽書院的辦學方向。

方逢辰《義塾綱紀序》落款為景定辛酉（1261）二月朝奉郎新知嘉興府方逢辰君錫甫序。

度宗即位，咸淳元年（1265），方逢辰召為司封郎官兼直舍人院，實錄院檢討官，尋遷秘書少監(jiān)、起居舍人。其后歷任秘閣修撰，三年，出為江東提刑，徙江西轉運副使。五年，權兵部侍郎。七年，遷吏部侍郎……累官至戶部尚書，丁母憂去國，從此絕意仕途，歸隱石峽書院著書講學。

（三）

宋亡之時，方逢辰五十九歲，正是暮秋時節(jié)。元世祖忽必烈下旨征召他，派出的使臣級別不低，是御史中丞崔彧——國家最高監(jiān)察機構負責人。既然是皇帝征召，直接拒絕駁回多有不便，不妨委婉一點，賦詩言志吧，題為《被召不赴》：

萬里皇華遣使辀，

姓名曾覆御前甌。

燕臺禮重金為屋，

嚴瀨風高玉作鉤。

丹鳳喜從天上落，

白駒須向谷中求。

敲門不醒希夷睡，

休怪山云著意留。

詩中傳遞了一個信息，效仿東漢名士嚴子陵，云山蒼蒼，江水泱泱，先生之風，山高水長；隱士陳摶，高臥不醒，堅不出仕。

如今，山林白云著意挽留于我，這一留便是終身的約定。崔彧是文臣也是直言敢諫之人，他對方逢辰心存敬意，既然話說到這個份兒上，再勸已然多余。與白云有個約定夠浪漫的，崔彧不禁心生羨慕。

石峽書院無疑是最好的約定去處。

2020年“5·18”國際博物館日，淳安博物館為胡建民的水下古城攝影，舉辦了一個展覽。六十余幅照片的文字說明由我撰寫，當我看到他傳送過來一幅幅石峽書院內(nèi)景的照片時，不由得有些小激動。我想通過這些碎片化的短鏡頭，拼接成一座完整的書院全景。我的努力沒有變成現(xiàn)實，但這種想法一旦生成，便一發(fā)不可收拾。

于是，我查找資料，決定一探書院究竟。2003年，由大連出版社出版、嚴建剛主編的《湖底回聲》一書，收錄方浩然的《石峽出芝蘭——石峽書院散記》一文，據(jù)方浩然先生的回憶，“書院座落在石峽山谷中。龍山北麓山腳下的石壁和長龍山腳的石壁在這里形成一個葫蘆口，天然生就的石峽，把書院的建筑物掩沒在深處，兩岸青山相對出，石峽最狹窄處不過數(shù)米，一股清流緩緩地從峽中流出，水聲潺潺，清徹見底，細石可數(shù)。從縣城北門向北走約里許，穿過一片面積約數(shù)百畝的田畈，便是石峽處。此地建有一涼亭。再穿過長約二十米的石峽，豁然開朗，土地平曠，又一片大田畈展現(xiàn)在眼前，遠望正前方小山包下，黃墻青瓦，便是石峽書院的建筑物了。”

《湖底回聲》還載有應樹芳先生所撰《石峽書院》一文。應先生回憶道：“書院舊址，離賀城不遠。自賀城北門行兩華里，有一亭立于龍山山尾端，沿渠走則峰回路轉，此處，流水淙淙。續(xù)走數(shù)百步，豁然開朗，土地平曠，有良田百余畝，四周環(huán)山，蒼松翠柏，覆蓋山崗，望之無際。山丘之下，有一大院，就是石峽書院。書院屋舍儼然，占地五畝余，其規(guī)模之大，算得上全縣之最。院門高數(shù)丈，高懸直匾‘理學名家’。院門內(nèi)有‘石峽書院’匾額?！?/p>

方浩然、應樹芳兩位先生都是1930年左右生人，方浩然先生今年已作古，他們青少年時期就讀于石峽書院，對書院的描述雖有小出入，但大體上是可信的。石峽書院以俯臨石峽而得名，光緒《淳安縣志》卷二“方輿志二·學校”記載：“在縣東北三里龍山麓”，即今千島湖中心湖區(qū)龍山北麓。這與方浩然、應樹芳兩位先生的描述基本吻合。胡建明先生水下探摸書院遺址時，定位于龍山島北碼頭外300米的地方，距離老縣城大約三里。

應樹芳先生文中提到的“理學名家”匾額，胡建明在水下探摸過程中也拍有照片，一同發(fā)給了我?！袄韺W名家”乃豎式石匾，四字楷體陰刻，乃度宗皇帝御筆，匾額制作精良，四周云龍紋罩邊，貴氣雍容。胡建明先生還有些石質匾額上的文字拍不太全，經(jīng)我查找資料，推斷為書院門聯(lián)，上聯(lián)為：繼往開來，天傳日月家傳寶。下聯(lián)為：重今厚古，地有山河國有材。

石峽書院是幸運的。它創(chuàng)建于南宋時期，雖然幾經(jīng)興廢，命運多舛，但結局是圓滿的，歷經(jīng)七百多年的風雨滄桑，直至新安江水電站筑壩蓄水，才最終淹沒于千島湖底。

千島湖新聞網(wǎng)編輯：鄒楚環(huán) 徐翠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