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錢雪兒
我的爺爺濃眉,高鼻子,略方的長臉,大眼睛極寬闊,相貌很方正,到朝枝之年,腰板也筆直,走出去沒人不說他不忠正。
他讀書不多,但整個人對孔孟之道很通融,最克己復(fù)禮,善養(yǎng)吾浩然之氣,是個極賢正的老人家。
爺爺連愛好也最正清,只局限于象棋和報紙,看電視專挑新聞與天氣預(yù)報頻道,飲食也很清簡,原本還愛吃油潤些的肥肉,為著養(yǎng)生,改吃苦瓜。
我的爺爺是個好爺爺,好外公,好爸爸,好兒子,當(dāng)然也是個好丈夫。
我奶奶是個文弱的老婦人,骨架很小,我記事起奶奶就一路發(fā)福,腰身仍是窄的,腳不用裹也很瘦,為了舊日的腿疾,走不快,總是雙蓮步步。
我奶奶的皮膚很白,老了黃舊了些,不比年輕時寒玉細(xì)凝,然而湊在一眾姜黃皮色的老太太里打牌,仍顯得冰膚玉面,是最出眾的那個。
奶奶的五官都淡,眉短眼細(xì),小鼻子,一顆櫻桃樊素口,安在短短的小圓臉也很相宜,耐看,也耐老。
她總得意,常說爸爸二十多歲時,去工作的廠房里找她,旁人還道爸爸是奶奶的弟弟,盛贊她年輕。
現(xiàn)下她年近耄耋,看著還像年屆花甲,華發(fā)蒼頭倒好似白雪輕犯,全不顯老。
小時候不懂事,總覺得奶奶便是奶奶,爺爺便是爺爺,好像生來只為了做我的爺爺奶奶的,連他們的名字也弄不清。
某年暑假,江南的梅夏,連絲絲的雨腳也是溫?zé)岬?。表姐中了暑,奶奶捏著牛角板給她刮痧,揪出眉心很俏皮的一痕紅印,像印度人的點紅。
表姐驀地就成了嫵媚的小小病美人,皺皺眉尖也像傷春。我和表弟在一旁玩鬧,仍是活龍鮮健。
小孩耳尖,聽到樓下有人扯了扁而闊的嗓子,拖長鄉(xiāng)音,吆喝似的喊唱,陳——彩——絹。
我倆笑作一團,逐新趣異,對這個陌生的詞大為新鮮,學(xué)著樓下叫賣似的鄉(xiāng)音,把它當(dāng)作簇新的香口糖,在嘴中嚼來嚼去。
表弟還學(xué)給了奶奶聽,南腔北調(diào),邊學(xué)邊笑鬧,奶奶卻說,這個人是找她的,陳彩絹是奶奶。
原來奶奶不叫奶奶,奶奶也有名字,還相當(dāng)貞艷,奶奶當(dāng)然年輕過,爺爺也年輕過。年輕的爺爺奶奶還有一段極傳統(tǒng)的中式愛情故事,夠不上哀感頑艷,是土釜溫溫火,也是沈水溫溫注,只算安怡、恬和。
奶奶本是大戶人家的女兒,既有田宅,又通航運,滿屋子堆金疊玉,是實打?qū)嵉镍櫳谈毁Z。
奶奶的母親是淑配,香嬌玉嫩,識字知書,本來琴瑟合璧是非常恩愛的,然而她身子綿弱,病逝得早。
自蹊田奪牛后,家道式微,家丁更零落,奶奶跟著一道漂泊,是苦水里泡大的。
好在奶奶的父親并非求田問舍之輩,讀多了仁者愛人,對貧農(nóng)敦厚,既振窮,又恤貧,故此性命得以茍全。
然而玉堂金馬久流落,日子到底是艱難的。
奶奶的爸爸是個落第的舉人,很夠格筆耕硯田,卻為身份所限,只當(dāng)個不趁手的漁夫。奶奶受過牛棚的苦日子,連窄窄的一葉舟也住得慣。
奶奶稱自己為船上人,爺爺也是船上人,故此奶奶嫁給爺爺時,灑了胭脂,紅撲了面,從娘家的船被拋上了婆家的船,正式當(dāng)上了錢師母。
新安江上萬里風(fēng)波,不過奶奶的少女生活很恬素,既無畫隼橫江,也無老魚跳檻,光養(yǎng)著一頭大白豬。
白光光的一頭豬,被奶奶洗得很潔凈,由兩手環(huán)抱,養(yǎng)到兩人圍抱的腯肥,很討喜,每每吃年豬時,奶奶免不了要傷心,胃口不開。
奶奶一向不貪饞,唯有小姑娘時,日子太拮據(jù)了,看旁人喜吟吟地吃鮮果,心羨之,只能削個番薯吃。
番薯口感像白沙梨,但不水。粉綿綿地嚼久了有甜澀味,也有滾滾的土腥氣。奶奶曾說,作姑娘時最羨慕農(nóng)民,有吃食,不餓肚子,還有屋子和田地。
奶奶老了,還是熬清守淡,有舊時節(jié)的口味,隆夏就愛吃個綠豆番薯飯。
白米飯熬出粥皮,綠豆一粒粒煮得快化了,滴溜溜的蒼綠色,番薯斬成大塊的姜黃,配色很有種郊寒島瘦。
但小孩子總寧愿要元輕白俗,對這種清微淡遠(yuǎn)的飲食并無好感。
爺爺胃口大,光愛吃白飯,一粒粒越光米炊如玉,最熬饑,奶奶則愛吃簡淡的湯水,爺爺也陪著吃,頂多配個白胖暄軟的豬肉白菜包。
爺爺和奶奶是小學(xué)同學(xué),據(jù)奶奶說,他們有一顆柚子的交情。
爺爺生得高壯,自小就有些鶴立雞群的風(fēng)范,膽子也大,和同學(xué)一道順墻外新綠的柚子,央奶奶望風(fēng)。
奶奶乖順,又瘦小,即便是同級生,看對方人高馬大,仿佛來者不善,有些畏懼,就頷首應(yīng)了下來。
奶奶一直身量矮,說是年幼時經(jīng)歷過孤兒似的時期,全賴自個兒挑磚勉強過活,傷了筋骨,再長不高。
這大概沒錯,我看過奶奶伯父那脈的照片,那邊的子孫為避禍,早遷得天高日遠(yuǎn),各個出落得高挑纖細(xì),一概都英勃勃的,全是不受氣的臉。
十幾年過得不容易,但奶奶爺爺也大了,奶奶好個溫柔模樣兒,身世推板些,但說親的人也不少。
結(jié)果就相中了爺爺,爺爺年輕時很英拔,但爺爺?shù)酿B(yǎng)父像個不出世的魏晉人,書是讀不了,酒硬要喝,整日醉醺醺的,把日子揮霍得極潦倒。
我大了些,問奶奶為何要嫁給爺爺,奶奶只說,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當(dāng)時我爸爸認(rèn)可了,那我也就認(rèn)了吧。
奶奶最仁孝,爺爺則最聽奶奶的話。
奶奶貞順,也剛亮,和爺爺同棲婆家,爺爺?shù)酿B(yǎng)母以及兩位姐妹很愿意三足鼎立,以抗外虜,奶奶誕下一雙女兒后,情形也不見改觀。
于是爺爺顧惜奶奶,就此分了家,各自分路而行。
奶奶說,當(dāng)時他們隨身只有一套衣服,爺爺遠(yuǎn)赴修水庫,當(dāng)纖夫分得一間雪洞般的小土屋,連碗筷也是借的。
天蒙蒙亮,奶奶沒換洗的衣裳,只套著還未干透的衣服,和爺爺一齊出門干活。
我初中時,看《挪威的森林》,隨心所欲的綠子再跳脫,都免不了受著穿半干半濕內(nèi)衣的困擾,生生折磨了三個月,我老想到年輕時候的奶奶。
奶奶年輕時,喜歡聽她父親講古,夜沉下來了,月光也寒,窮秀才雖然兜里空空,還有一肚子的書,別的漁翁不識字,都搖船湊過來,一并聽個熱鬧。
受熏陶過的奶奶也很能說故事,濃夏,夜中不能寐。
奶奶微涼的手指搭在額頭上,蒲扇的風(fēng)透體清香,奶奶的短故事都是桂花糖味的小聊齋。奶奶雖吃了極多苦,卻像綠子,到老依然天真。
我看了?;〉摹栋酌?,便問奶奶,莫非祖外公也像黃世仁,食貴于玉,薪貴于桂,奶奶說,家里不是剝削來的,是每天全族人只喝薄粥,漸漸省出來的。
爺爺和奶奶都是克勤克儉的性格,爺爺年輕時作纖夫,后來當(dāng)船長,備嘗辛苦,老年了境遇才略寬松些,當(dāng)個小領(lǐng)導(dǎo)。
爺爺胎里帶了哮喘,太辛勞舊疾則犯,奶奶聞?wù)f生紫河車對肺經(jīng)好,費幾多周折,自相熟的護士那里討要了來,調(diào)了藥草,蒸熟了,支開孩子,候著爺爺吃。
我問爺爺,這種東西怎么吃得呢。
爺爺只笑一笑說,為了幾個孩子,為了家,硬著頭皮也得吃。
古稀時,爺爺?shù)募谞钕儆植淮蠛茫胰缗R大敵,各個肉顫心驚,最憂心的當(dāng)屬奶奶,不知又從哪位老中醫(yī)聽了偏方,說褐藻可為良藥。
于是日日叫爺爺吃海帶,每天都是一味海帶冬瓜湯,極素淡,爺爺每次都默默地,全數(shù)吃完了。
爺爺素來是沉默的人,不愛談笑,不會說話,和詐啞佯聾的老爺子不同,他是真的口拙,無意開罪了奶奶也說不上幾句體己的好聽話。
奶奶人小,而脾氣大,被爺爺讓著,氣性上來了就是一頓烈火轟雷,釘嘴鐵舌不休。爺爺被奶奶罵了幾通,依舊沉默地買菜,做飯,拖地,握著奶奶的手散步,永遠(yuǎn)是和聲細(xì)語,倒只像是奶奶單方面的鬧脾氣。
爺爺常和我們說,奶奶才是家里最大的,對奶奶好就是對爺爺好,要把奶奶放在第一位,因為奶奶對這個家付出最多,最辛苦。
奶奶腿腳不利索,年輕時被自行車撞了,那人逃之夭夭,奶奶卻落下了頑疾。起初只是走得慢,年紀(jì)愈大則愈見端倪,慢慢地,得支著拐杖才方便走動。
爺爺腿長,三步并兩步,宛如道士御劍,本來瀟灑,陪奶奶走路很耐得下心,慢悠悠,只管扶著奶奶。
奶奶穿脫鞋,也由爺爺代勞,睡前,醒后,爺爺都會勾著身子,給奶奶按腳,爺爺?shù)难巢惶?,但給奶奶躬身按摩非常舍得花時間。
南方的冬,沒有雪,也是冷霜華重,奶奶受了傷的腿容易著涼,爺爺顧慮得更周全。
總要為奶奶先備好電熱毯,開著暖腳爐,偎好小毯子,等熱得溫吞了,才扶著奶奶坐上去。
爺爺自己洗碗還是嚴(yán)冬的冷水,薄脆的陶瓷碗被這樣的水一過,也成了玉碗冰寒,爺爺總不覺得,兩手紅凍凍的也很泰然。
爺爺也照常戴老花鏡給奶奶剪腳趾甲,年紀(jì)大了,看不大清楚,手又抖,一剪總要幾個鐘頭,爺爺也很能挨耐,照樣安心落意。
倒是表姐看到了心疼,每周代服其勞。
爺爺和奶奶相識于齠年,又從成童走向期頤,他們在一起許多許多年,日子淡淡又匆匆地過了。
苦日子結(jié)結(jié)實實的,好日子平平實實的,一點也不鴛鴦蝴蝶夢。
溫實的爺爺沒給奶奶買過包,送過衣裳,配過貴重的首飾,甚至沒和奶奶表達(dá)過深情義。
他永遠(yuǎn)是樸訥誠篤樣子,毫不新派,說不來甜言軟語。
奶奶有時和爺爺慪氣,會怨恨跟著爺爺歷了幾番苦楚受了幾重磨難,但她再氣恨,也不怨嫁給了爺爺。
嫁個爺爺一輩子,她很心足。
爺爺奶奶的故事,也許不是現(xiàn)在很多女孩心之所向的浪漫,然而,我總覺得,爺爺奶奶的中國式愛情,才是我能想象到的愛情最美好的模樣。
——摘自《錢塘女兒行》
千島湖新聞網(wǎng) 編輯:余青青 姜智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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