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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蘇緣

天氣一直處于陰雨天，這注定是一個不太平的春節(jié)，更多的人呆在家里，就像網(wǎng)友們調(diào)侃的那樣，“終于到了什么也不做，也能為祖國作貢獻的時候了”。

屋內(nèi)充盈著暖氣，我坐在客廳吃甘蔗。為了咬開甘蔗的結(jié)節(jié)，我用呲牙咧嘴的姿勢一口咬下去，卻突然意識到：這甘蔗好像沒有結(jié)節(jié)。我撥拉開一整袋的甘蔗，看到了兩頭平整的甘蔗頭，沒有一處結(jié)節(jié)……“我已經(jīng)學會了削甘蔗”，耳邊回響著母親洋洋得意的聲音。

年前，我們兄弟幾個帶著妻小，從杭州分批返回千島湖鄉(xiāng)下陪父母親過春節(jié)。往年都有除夕守夜的習俗，今年也不例外，我們圍坐在爐火旁看春晚。八十二歲的母親抱著一盆削了皮的甘蔗，給她的兒孫們挨個分送……很快，溫暖的屋內(nèi)便響起“嘎吱嘎吱”啃咬甘蔗的聲音。母親攏著兩只粗糙的手掌，蹣跚著挪坐在角落，微笑著看著兒孫們。母親的笑容里始終有種力量，每每能讓我感知卻無法言語。

記得童年時，甘蔗是春節(jié)奢侈的美食，并不是家家戶戶都有的。我和同村的小伙伴，曾經(jīng)在種植甘蔗的幾平方土地上“覬覦”了一個冬天，就等主人收割甘蔗后，我們互相輪換著匍匐下去，用嫩牙咀嚼幾口甘蔗根，那一口甘甜至今難忘。而今甘蔗早成了可有可無的廉價零食，沒有人削皮是寧可不吃的。

老母親疼愛的小曾孫想吃甘蔗，卻因為甘蔗塊頭大啃不動。翌日，院子里的水池旁，母親佝僂著身子，神情專注，一刀一刀把甘蔗去皮。她用手掌按著刀背，吃力地剁著，一節(jié)甘蔗足足剁了三四次才剁下來。母親呼哧呼哧直喘氣，“我來吧……”我終于按捺不住，“不用，我已經(jīng)學會了削甘蔗?！蹦赣H抬起頭，露出一口稀疏的牙。

母親先把去了皮的甘蔗切成長條，在案板上碼放好，再小心地把長條切成約四厘米的小條塊。晨光里，母親布滿褶皺的手握著刀緩慢揮動著，刀和案板碰撞出“嗒嗒嗒”的節(jié)奏。母親足足花了一小時，終于剁了滿滿一大盆小條塊的甘蔗……小曾孫美滋滋地吃上了甘蔗，母親咧嘴笑了。

鄉(xiāng)村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早，不到七點，村莊早已靜謐清冷。母親每日里會削一大盆去皮甘蔗，妻因為兩頭的結(jié)節(jié)太硬把手上的甘蔗遞給了我，我用呲牙咧嘴的姿勢咬開了結(jié)節(jié)，隨口說了一句“今年的甘蔗好像比往年硬”。母親坐在爐火旁，攏著兩只手掌，順著我的姿勢，眼珠轉(zhuǎn)動得像一只靈活的寵物貓，但還是讓我捕捉到了母親眼神里閃過的一絲憂慮。

十幾平方的客房內(nèi)，兒孫們?nèi)耸忠恢皇謾C，低頭刷屏，刷病毒擴散的更新迭代，刷囧媽，刷抖音。屋內(nèi)響起一片寂寞的“嘎吱嘎吱”聲，母親坐在爐火旁，幾次欲言又止，她環(huán)顧兒孫們，神情有幾分落寞。

又一日，甘蔗依然準備了一大盆，母親卻不在客房。我去臥房找她，母親寂寥的身影瑟縮在角落，獨自坐在光影里發(fā)呆。我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：“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發(fā)呆？”母親用袖口抹了抹眼角，悠悠地說：“年紀大了，沒辦法為你們準備年夜飯，沒事可做呀……”我望著母親比往年更蒼老的臉，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，情不自禁地摟緊了母親的肩膀。

又一個夜晚，我們放下手機，在爐火旁陪伴著父母親敘家常、玩撲克、吃甘蔗，一家人其樂融融。不知誰隨口問：“這甘蔗是誰削的？”母親興奮地伸出左手，像一位打了勝仗的將士，自豪道：“家里買了三捆甘蔗，全部是我削的，我已經(jīng)學會了削甘蔗！”這時大家才發(fā)現(xiàn)老人夠得上是一個專業(yè)的削甘蔗師傅了，去皮甘蔗、小條狀甘蔗、帶皮甘蔗……依著大家的喜好，她能削出各種花式甘蔗。

年后，兄弟姐妹們分批準備返杭，母親在凌晨五點起床削甘蔗，水池旁又響起了“嗒嗒嗒”的聲音。為了保鮮，她保留了甘蔗的外皮，一根一根有序地碼放在袋子里。當母親駝著背，笑容滿面地把一整袋甘蔗遞給曾孫女時，曾孫女搖著手連聲道“不要，不要”，母親的臉色霎時黯淡下來，她遲疑地把甘蔗遞給了八歲的外孫女，外孫女雙手接過甘蔗歡快地嚷嚷：“謝謝太婆，謝謝太婆！”母親轉(zhuǎn)即像個孩子似地笑了，眼里泛著光。

返杭后，我把滿滿一后備箱的食物卸下來，在冰箱、廚臺碼放好，和妻在客廳坐下來啃甘蔗，卻吃到了這沒有結(jié)節(jié)的甘蔗……那是我隨口說的一句話，不曾想母親卻暗自把每根甘蔗都剁掉了結(jié)節(jié)。

責任編輯：葉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