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鮑藝敏
走進淳安博物館歷史廳,在“宋史”一處展柜內(nèi),陳列著數(shù)幀“詹氏墨寶”。推介詞是:“方塘依舊源頭活,吏部家藏翰墨真”。
“方塘依舊源頭活”是指墨寶延續(xù)了朱熹與詹儀之,關于“格物致知”理學命題的話頭;“吏部家藏翰墨真”則是說詹儀之作為宋孝宗時吏部侍郎,家藏的墨寶皆為真跡無疑。詹氏墨寶流傳過程,歷經(jīng)坎坷,多有故事。
詹儀之的父親詹棫,兄弟五人,依序為詹林、詹至、詹厚、詹檉、詹棫都是進士出身,號稱“五子登科”,且同朝為官。詹儀之兄弟六人,其中四人也是進士出身,孫輩中詹骙更是狀元及第??梢娬彩弦蛔謇凼揽频?,官聲顯赫。
“詹氏墨寶”包括宋孝宗敕詹棫及夫人書卷、敕詹傚之授文林郎牒卷、賜詹骙詩及詹骙謝表,以及元明清諸家七十余人題跋,朱熹、張栻等三家行書六札合卷。卷首有明翰林院陳登篆書題額“孝宗皇帝賜詹骙詩”,落款:“宣德戊申卯月辛酉,中書舍人石田陳登觀而敬書”。
陳登(1362年——1428年),字思孝,福建長樂人。洪武中以儒士授江西羅田縣丞。善文詞,工篆籀,凡周、秦以來石刻殘缺剝落無考者,審度甚精,皆能辨之。永樂中,薦入翰林,授中書舍人,朝廷大匾,多出其手。宣德間,卒于官。
時移世易,光陰荏苒。新安江水庫形成后,詹氏后裔移民到了江西崇仁。詹氏家藏墨寶是一個藏不住的秘密。八十年代后期,文物販子嗅到了商機,一路追蹤到江西,找到詹氏后人,幾個不肖子弟經(jīng)不起誘惑,私下以八十萬元價格,把祖上傳承幾代人數(shù)百年的墨寶賣給了文物販子,這批墨寶很快流失海外。九十年代中期,故宮博物院在一次拍賣會上,用高價拍得部分墨寶。單是朱熹的《春雨帖》就花費395萬元。2002年故宮博物院又在嘉德拍賣會拍回一批詹氏墨寶,又花費一千余萬元。如今珍藏在故宮博物院,屬于國家珍貴文物。
故宮博物院的資深專家朱家溍先生,是朱熹第25代世孫,專門負責鑒定院藏古代書畫碑帖,他在看到先祖真跡時,展卷再三,激動不已,提筆寫下了這樣一段話:“先文公朱子手書《春雨帖》真跡,與張宣公(張栻)手書《新祺》《佳雪》《桑梓》三帖真跡,共裱一卷,為遂安詹氏所藏。自南宋以降,至今經(jīng)數(shù)百年,洵可貴也。余得展卷伏讀,深感慶幸。辛巳二月十五日,朱家溍敬書”。從朱家溍先生落款來看,時間是2001年的2月15日,朱先生時年88歲。
時光穿梭人心難測,墨寶傳承故事多多。我的耳邊似乎響起了《故事里的事》那首歌,歌詞簡單而經(jīng)典:“故事里的事是那昨天的事,故事里有好人也有壞人,故事里有好事也有壞事,故事里有多少是是非非;故事里的事說是就是不是也是……”
拂去經(jīng)年的積塵,還原歷史的真相,講述昨天的故事,傾聽久遠的回聲。歷史事件往往存在偶然性,而結局卻是必然的真相。詹氏墨寶歷經(jīng)八百余年風雨滄桑,殊非易事。
歷史如果沒有新的史料、新的觀點去佐證,它依然還是那段歷史鮮有變化,變的是解讀歷史的人。不同的人,用不同的眼光去解讀,會得出不同的結論,歷史因此而變得妙趣橫生。限于篇幅,我們今天先解讀三則關于墨寶的小故事。
一.墨寶僥幸脫火神
邑人余國禎曾有《閱詹氏家藏文公真跡紀異》一文,記述了墨寶是如何與火神擦肩而過的:
……其(墨寶)屢經(jīng)兵燹,巋然無恙。往不具論,即予所覩記二事足異焉。當崇禎季年,邑顯宦第四郎者,氣豪俠,假是卷閱之歲余,無歸意。詹裔國鼎糾族輩所以求之者,百計罔効。至甲申五月,丐其狎客一言,忽擲還之。越日而宦室負芻之禍作,百堵奧藏悉燼焉。詹氏乃大驚異,自是緘益加毖。不意辛丑秋,有以卷聞郡侯者,檄縣以征,雷霆之勢,虩虩岌岌矣。國鼎負锧搏顙,哀吁當事以佚于兵火告,而其事遂徐徐寢。謂非兩先生在天之靈所陰牖冥相,能然歟?
余國禎說,詹氏墨寶雖屢經(jīng)戰(zhàn)亂火患,卻安然無事。以往的不去說它,我親眼目睹的兩件事就很是靈異。崇禎末年,縣里有個顯赫官員,人稱“第四郎”的,也是豪俠之輩,向詹家借閱墨寶長達一年多,仍然沒有歸還的意思。詹氏后裔詹國鼎聯(lián)合族中同輩,千方百計向這位官員討要,依然無果。到了崇禎甲申(1644年)年五月,詹氏后裔再次上門乞求歸還,得到了官員身邊一位伴從親隨的勸言,遂將墨寶丟還給了他們。第二天,這位官員的秘室起了一場詭異大火,家中所有秘藏都化為灰燼。詹氏一族大為驚異,自此以后對墨寶愈加謹慎看護。沒料想,到了清代辛丑(1661年)年秋月,詹氏墨寶又被郡侯看上了,竟動用官府檄文到縣里征用,有如雷霆之勢,(墨寶)再次岌岌可危。詹氏后裔國鼎誠惶誠恐,上衙門磕頭請罪,悲嘆地演說墨寶已在那場大火中佚失。這件事遂慢慢平息下去。試想,如果不是朱熹、張栻兩位先生在天之靈暗中護佑,能躲過這一劫嗎?
余國禎,字瑞人,別號劬庵,遂安人。明崇禎庚辰(1640年)進士,官四川富順縣知縣。歸鄉(xiāng)后著有《見聞記憶錄》五卷。這篇記文收錄在《見聞記憶錄·卷一》中,內(nèi)中所言是他親眼目睹,當是可信的。
二.朱熹無奈嘆苦經(jīng)
朱熹《與詹體仁書》這封書信,因為首句有“春雨復寒”字句,按慣例名之為《春雨帖》。內(nèi)容如下:
熹竊以春雨復寒,伏惟知府經(jīng)略殿撰侍郎丈。閫制威嚴,神物擁護,臺候動止萬福。熹區(qū)區(qū)托庇,幸粗推遣。但祠祿已滿,再請未報。前此延之諸人報云,勢或可得,未知竟也何如?居閑本有食不足之患,而意外之費復爾百出,不可支吾。親舊有躬耕淮南者,鄉(xiāng)人多往從之。亦欲妄意為此,然尚未有買田雇夫之資,方此借貸。萬一就緒,二三年間或可免此煎迫耳。衰病作輟亦復不常,此旬月間方粗無所惱,絕不敢用力觀書。但時閱舊編,間有新益。如《大學》格物一條,比方通暢無疑,前此猶不免是強說。故雖屢改更,終不穩(wěn)當。旦夕當別寫求教,前本告商省閱,有紕漏處,痛加辨詰,復以示下為幸也。桂人蔣令過門相訪,云嘗上疏論廣西鹽法,見其副封,甚有本末。渠歸必請見,因附以此。匆遽不暇詳悉。未有侍教之日,臨風惘然。切乞以時,為國自重,有以慰善類之望,千萬至禱!
右謹具呈
二月廿七日宣教郎直徽猷閣朱熹剳子。
朱熹給詹儀之寫這封信的時間是淳熙十二年(1185年)二月廿七日。朱熹時年56歲,詹儀之63歲。
書信抬頭稱詹儀之為“知府經(jīng)略殿撰侍郎”,此時詹儀之任職的全稱應是“吏部侍郎、集英殿修撰、知靜江府兼廣西經(jīng)略安撫使”,所以朱熹省稱為“知府經(jīng)略殿撰侍郎”。
朱熹這里所說的“祠祿已滿”是什么意思呢?這是宋代特有的一種現(xiàn)象,謂之“祠祿官”。一般由年老的大臣充任,他們可以不理政事,而俸祿照常領取,以示優(yōu)禮。這樣的“祠祿官”需要有人薦舉,也有一定的名額。詹儀之作為經(jīng)略安撫使是有權舉薦的,所以他舉薦了朱熹,但不知何故,朱熹落選了,他的生活陷入拮據(jù)困頓,以至于出現(xiàn)“食不足之患”,連吃飯都成了問題,到了靠借貸度日的境況。盡管生活窘迫如此,朱熹治學未敢懈怠,他“時閱舊編,間有新益”,對原先寫的文章再作修訂,又有了新的認識和收獲。
朱熹對自己《大學章句》中關于“格物”一條,感覺不太滿意,雖然屢次修改,還是覺得不穩(wěn)當。“前本告商省閱”,朱熹這里說的“前本”,是指《孟子集注》《中庸章句》的書稿,他送請詹儀之省閱提意見。詹儀之在桂林期間將此二本重加刊刻,朱熹希望他對書中紕漏之處,不留情面,痛加辨詰。以得到詹儀之的評點為榮幸。
接下來一段話,有必要費些口舌:“桂人蔣令過門相訪,云嘗上疏論廣西鹽法,見其副封,甚有本末。渠歸必請見,因附以此?!惫鹑耸Y令是指湖南攸縣縣令蔣君,乃桂林興安蔣公濟后人。蔣公濟是紹興二年(1132年)進士,曾任邕管安撫使(南寧)。朱熹在《跋蔣邕州墓志銘》一文中云:“始予讀張敬夫(張栻)遺文,見所記蔣邕州事,常恨不得蔣君為人之詳。一日有新攸縣蔣令者過門枉顧,出張安國所述先墓文,則邕州公也。……章卿稱攸縣嘗論嶺西鹽法,因得扣焉,又喜邕州家法之未泯也。嗟嘆不已。輒記其后云。淳熙乙巳(1185年)二月庚辰,新安朱熹?!敝祆浯税弦彩菍懹诖疚跏甓?,與詹儀之的信是同年同月,但不是同日,“二月庚辰”據(jù)推算應為二月二十六日,而寫給詹儀之的書信是二月廿七日。因為發(fā)現(xiàn)了這位蔣縣令欲上疏論廣西鹽法,他覺得事關重大(詹儀之最終是因廣西鹽法而罷官的),遂將蔣令論廣西鹽法奏疏的副本扣下,第二天,馬上隨信寄給詹儀之。并讓蔣令回桂林時兩人務必見個面。一方面,說明蔣家為人為官之道的“邕州家法”還是管用的;另一方面,說明朱熹與詹儀之私交不錯,關系“很鐵”,得知消息及時給他“通風報信”吧。
我們從《春雨帖》字里行間可以看出,朱熹把詹儀之當做“知交”。本來像這種“吃了上頓沒下頓”的事情,讀書人難以啟齒,也只在知心朋友面前才能傾訴。有人就會提出疑問,朱熹落款不是寫“宣教郎直徽猷閣”的官名嗎?
“徽猷閣”只是個貼職,無職守、無所掌,為從七品官。宣教郎乃迪功郎的別稱,官階更低,是朱熹最初入仕時授予的,相當于八品官??梢?,此時的朱熹正處在閑居期間,沒有俸祿就失去了經(jīng)濟來源。
朱熹生活窘迫,苦楚難當,百般無奈之下,只得對詹儀之這樣的知心朋友一嘆苦經(jīng)。看到這里,我們不禁想起了孟子的那段話:“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空乏其身,行拂亂其所為,所以動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”。這算是老天爺對朱熹的一場考驗吧。
三.儀之替胞弟求官
墨寶中還保存有詹儀之手書真跡,《薦故常熟簿詹傚之剳子》,此函落款是“右謹具申呈大丞相鈞座”,可見是寫給當朝宰相的,內(nèi)容如下:
儀之不避僭越之誅,輒有誠悃上瀆鈞聽。伏念儀之有胞弟傚之,少年叨魁,薦有俊聲。三舉始竊一第,初任平江常熟簿,留心職事,諸司交薦關陛,授信之永豐令。到官月余,不伏水土,力丐尋醫(yī)以歸??な亓糁坏茫怯兴?guī)避也。今赴部參選,儀之重惟舍弟早失怙恃,立□好學,同居四十年,飽諳世故,其才可用。今年逾五十,蹭蹬選調(diào),寸進之難,甚于登天。而儀之亦老矣,屬此遠別,心甚念之。妄意仰干造化,欲望矜憐,特賜陶鑄一京局差遣,俾遂改秩,實戴生成之恩。仰恃知遇,輒犯不韙,下情不勝皇懼,儀之臨行,作此紙授舍弟,令渠將來到都下,進干典謁。故不敢繁敘寒溫,伏惟熏慈,特垂鈞察。右謹具申呈大丞相鈞座。
七月□朝散大夫充集英殿修撰新知靜江軍府事詹儀之剳子。
詹儀之弟弟詹傚之,生于高宗建炎庚戌年(1130年),比儀之小七歲,淳熙二年(1175年)進士。初授平江府常熟縣主簿一職,后授江西永豐縣令。上任一個多月,出現(xiàn)水土不服的現(xiàn)象,力求歸鄉(xiāng)尋醫(yī)問治。信州郡守挽留不住,并不是想要規(guī)避什么?,F(xiàn)在他病愈赴吏部參與選拔,我尚且考慮到這個弟弟早年失去父母庇護,自己立志好學,熟悉人情世故,才情可用。如今已年過五十,加上調(diào)理身體耽誤的時機,選調(diào)之難難于登天,儀之我也老了,今離開京城遠到廣西任職,心中掛念他放心不下,望能得到您的憐憫,妄想著仰仗您求取舍弟的造化,賜他在京局謀一官職,培養(yǎng)造就于他,使他得到提拔任用,則感戴成全之美德。我仗著知遇之恩,總是這樣冒昧,不勝惶恐,我臨行之際,寫此信交付舍弟,讓他(傚之)到京都為進身為官一事拜見您。所以我也不敢跟您絮叨家常,希望您大發(fā)慈悲,能夠訪察允準。
詹儀之此信寫于淳熙十年(1183年)七月,恰是他出任靜江知府的時間,臨行前把胞弟的大事安排周全,這樣也就放心走了。其間朝廷左丞相是王淮,王淮于淳熙八年(1181年)八月拜相,至淳熙十五年(1188年)五月罷左丞相。其時趙雄已被罷右丞相一職,淳熙九年(1182年),梁克家拜右丞相,封儀國公。據(jù)我推測此信是寫給王淮的。
詹儀之母親葉氏去世較早,卒于紹興戊午年(1138年),留下儀之、傚之、價之三個兒子,皆未成年,老二傚之只有八九歲。價之是淳熙甲辰年(1184年)進士。父親詹棫為他們?nèi)⒘死^母王氏,后又有了同父異母的三個弟弟。父親去世那年,詹儀之才22歲,詹傚之只有15歲。俗話說長兄如父,詹儀之作為家中的長子,承擔著照顧弟弟的責任。我們從這封書信中能夠感受到父愛般的溫暖,為了這個弟弟傚之,詹儀之拉下臉面,言辭卑微謙恭,盡其所能替他求情謀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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